瑰洱

蚌病成珠

【长洛-东周篇】黍离(中)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一)

该如何向你重新介绍‘镐京’这一名字?


“只要她清醒上一段时间,她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是普通人了。”咸阳临回西北前如是说。

“她并没有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我曾经试过她的身手,面对危险的警觉和下意识的回击,说明她肌肉记忆还在,只是忘了自己会功夫无法施展出来而已。”


面对这个目光清澈甚至有些无辜的年轻女孩,洛邑眼睛有些花,她不敢相信那个名为镐京的女子真的消失在了这具身体中,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相信自己境遇悲惨幸运被皇室捡回家养着的孤儿。洛邑不想但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少女比真实的镐京要更贴合那具身体的真实年龄,神情天真,面容姣好,皮肤焕发着多年不经战事的光滑细腻,起码没有镐京那样总是满脸戾气的违和,像是成人的表情出现在了小孩子的脸上。

一旦迫使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便会一发不可收拾。用一种一切不可挽回的绝望说服自己那本该就是原本的镐京,一个无忧无虑,心事坦荡的十七岁少女。不,她现在已经快十八了,按照平民人家的女子,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是不是应当知晓,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亦或是,我们本身就是无形的,一个不存在实体却寄托着一切憧憬和光荣的象征,为了便与和人类亲近,才附身到了人类的身体上;当灵魂消亡的时候,便是无影无踪、无迹可寻,如云朵般长久漂泊,无望地等待一个被唤醒的时刻。


“......能告诉我吗,你是谁?”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到了那个被火和箭雨吞噬的残破朝歌,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和奄奄一息的前朝遗孤。黄历清零,一切从头,只是西亳变成了洛邑后依旧还是洛邑,而丰京不再是镐京,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


“我叫洛邑...洛水的洛,都邑的邑。”

“洛邑?”少女蹙起眉,轻轻在嘴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你现在在东周都城的皇宫,东周都城和我同名,也叫洛邑。”

“你和都城?同名?那...这是周王赐你的名字吗?”

洛邑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颓然地跪在地上,瞳孔的余光里还映着镐京那双好奇的面孔,半晌,才仰起头,微笑着道。

“....是,是周王赐给我的名字,因为....我是周王室的人,王室他们.....非常看重我。”


少女一直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听着洛邑的叙述,她看起来跃跃欲试的同时又有点紧张,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一会儿摸摸自己盖着的被子,一会儿又玩起了床头喝药的杯盏,无聊了又偷偷瞅洛邑一眼--因为洛邑现在的形象真谈不上什么贵气,一头长发未经打理的垂落一地,唇色苍白,脸上脂粉未施,面容颓废,嗓音沙哑,要不是那张过目不忘的脸和那身质感不菲的睡袍,估计仆人进来都会把她当成疯女人丢出去。


“那...那位咸阳,就是自称为我妹妹的女孩子,她也是皇室的一员吗?那我...我岂不是也是?”

“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洛邑苦笑,将耳旁的碎发别到耳后,理了理衣服站起来坐到床上。

“你...叫‘镐京’。”

“镐京么?”

少女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半天,最后还是认输地捶了捶脑袋,仰头瘫在床上。“听起来是个很有气势的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惜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不.....”

洛邑还欲说什么,但一想如何解释她的名字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道理,还是在背后攥紧了拳头,化作唇边一声不在意的轻咳。

“咳....我是说,你不必为此苦恼,大家都知道你的来历,称呼问题不算大事。你可以直接叫我洛邑,别太客气,对咸阳也是。”

“噢.....那我能叫你洛邑姐姐吗?”

“?!”

“因为我在这个世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亲人,唯二认识的就是你和咸阳,咸阳是我妹妹,那你就是姐姐,你看起来说话方式很成熟的样子,她也知道你,所以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家人了....不可以吗?”


“家人......”

洛邑怔怔地望着她,曾几何时,镐京也许过她一个承诺,也是给咸阳一个承诺,会给她们一个和谐的、稳定的家,会给天下人民一个庇护的、不受外敌侵袭的家。

这种意义上的家人,似乎也算是一样的道理,四海八方,都在屋檐下的,都是她的民、她的家人。

她脸上闪过一个恍惚的笑。姐姐啊......她以前,是一直称自己为洛邑的。

“你喜欢的话,这么认为也可以。”





(二)

浅薄的悲和爱能够长存,伟大的悲和爱只能毁于自身的丰盈


郑,朝歌,还有商丘,都走了。

随着繻葛之战的结束,各国的使臣和城灵愈发不把她放在眼里,看着不及她腰高的妹妹在使臣的带领下对自己投来稚嫩却惧怕的目光。郑在射伤自己后丝毫不收敛自己的野心,在接连吞并了几个小国之后实力大涨,俨然端起了大国的架子。朝歌重伤以后在西周时期对自己避而不见,更何况在如今手中毫无实权的情况下。

洛邑蹙眉紧紧地盯着被使臣挡在背后的商丘,其实是很想伸出手,温言软语地劝她到自己怀里来,姐姐是可以依靠的,会一直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直到成人,没必要跟着那些人走,小小年纪便要承担一国之重责。但是她想起朝歌,想起曾经挡在咸阳面前结果重伤垂死的镐京,想起和周王冲锋在前列被射伤的自己--她连自己的安危都保证不了,如何有资格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许诺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


“诸位既然议事结束,那便退下吧。”

洛邑重重地一挥袖,目光轻飘飘地在台下甩了一圈,便信步离座。


几月后,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开始了,各个诸侯国也受邀参加典礼,其中包括打赢了战争的郑。那场战争并没有让诸侯国脱离仰天子鼻息的日子,周天子并未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即便是想要发兵独立,也终究是师出无名、被人看轻罢了。


九鼎依然留在首都,洛邑背对着众臣轻轻抚摸着其中一鼎,立即有几道不善的目光从背后越上肩头。

洛邑昂着首,日光堪堪拂过她的发际,耀眼到几乎炫目。

夺目可以,若是到刺眼了,月满则亏,高到不能再高了,就只能往下落了。

她垂下头,微微侧身扫过离她有几尺远的诸侯化身们,背后那股侵略性的寒意一扫而空,个个恭谨垂首,只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她含着一股意味不明的笑,道:“各位,何不随孤走走?”


君子六艺,射艺是其一,要求王室成员文武兼备、知能兼求。

围猎是程序化的内容,无非是下人们把野兽驱赶到一片安全的区域供人猎杀罢了。洛邑只冷眼看着瞧着人们把打好的猎物一一罗列开来,自己却是兴致缺缺,只是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骑装,在心腹的陪伴下与几位诸侯王来到了一片空旷的靶场。

料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洛邑只屏息凝神,将弓拉到最满。


“孤先发一矢。”

只听一声凛冽的破风声,白羽箭追风而去,直直穿过鹄的(箭靶的中心),恰中目标。

这便是五射之一,白矢。


化身们心照不宣地发出喝彩,洛邑淡笑,只目视前方,又是稳稳当当地连发三矢,各个中的。

五射之二,参连。


要是自己一个人,无人观看的情况下,发挥会好很多。

完成了五射之三剡注后,下来便是需要臣子参与的五射之四,襄尺。

“臣与君射,不得与君并立,应退让一尺。”


背后几人交谈片刻了后,有一人握着弓徐徐上前,直到与洛邑齐平,才躬身道:


“王。”


“是你。”


正是繻葛之战射伤自己让周颜面扫地的郑。

面前发髻高束的女子就像她按着虚礼遣使者慰问自己一样,挂着面具一样的微笑,进退有度,连眼珠转动的方向都像是提前设定好的。


洛邑比她个头稍矮一些,正好能让她目光探究地越过自己头顶,避开了和她正面对视。

洛邑微微沉下脸色,正过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郑拉开弓之前,都没有向后退让一尺的意思。


洛邑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是耳边的风声愈加聒噪,衣袂飘飘,天色行将突变,雷声滚滚。

箭矢命中鹄的那一瞬,洛邑握着弓的手一紧,那箭靶上的,犹如是自己在战车上闪躲不及的那张脸,瞪大眼睛,满面只剩下对死亡降临的恐惧。

她眉头曲起又舒展,展开又蹙起,殊不知这是一张怎么捋都捋不顺、抚不平的一张画卷,忽的只想朗声冷笑一声。


她直直地站在原地,勉强扬手招来自己心腹,示意让诸侯们自发上场比试,自己则徐徐坐在了远离众人的主席位上。

接过心腹奉上的茶,洛邑一反常态地猛灌了好几杯,入口皆是麻到舌根的苦涩,而本人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无不适地站起身来,遥望向靶场比箭的方向。


没有自己在场,那几位正当红的诸侯被围猎结束的臣子们围了起来,谈笑风声、潇洒自如,并没有人留意主席台上的洛邑。

“殿下......”

心腹有些愤愤地想冲出去说什么,被洛邑一把拦住。


“这儿是高处,孤只有站在这里的时候,才能获得几分清静。”


洛邑负手而立,风舒云展,天气转晴了一些,视线也比先前要开阔许多。


正当诸侯们推搡着要再比试一局的时候,忽闻砂砾飞扬,只见树林中窜出一道骑马的黑影,越过一人高的围栏,穿过猎场直冲靶场袭来。


“御前侍卫,护驾!”


只听心腹一阵焦急的断喝,洛邑便看着护卫把自己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只是眉心逐渐浮起一团困惑,再细看那马上的人,一双美眸竟然是大惊失色。


“都住手,别放箭!”


不知是哪个女眷尖叫了一声,围在一起的化身们齐齐回头,但比试当头的那一位却来不及收手,离弦之箭顷刻间迸发,竟是直直地冲着那位偷袭者而去的!

想一箭双雕?

洛邑来不及收起自己的失态,但见马上那位却是有预知能力一般,却是在箭锋堪堪擦过衣角之际利落地借用一臂之力向相反方向一错,而腾出的那只手挥起衣袖,闪电般用袍摆卷住了那箭入怀!


御马回身,环佩叮当、皇族发冠、黑丝龙袍、笑意粲然、如瀑的发袂纷飞,映入的却是一张英气亮丽的女子面孔。


那女子见众人咋舌,却是毫不在意的一哂,旋身间便提弓搭箭,眉宇间迸发出火热的神采,随着那箭上的一声鸣镝呼啸而去,又是一矢鹄的。


众人前脚尚未从刺客的惊吓中释怀,眼前又生起一幕令人禁不住喝彩的绝处逃生,震、惊、喜之余一时间内竟无人敢应声,都眼巴巴地瞅向洛邑。


洛邑脸上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也不顾护卫阻挡,大步往女子这边走来。


“镐京!!”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各怀心思地退开,给洛邑让了一条道出来。

那女子回头,看到了浮起怒色的洛邑,方才的神气被打消了一半,有些忐忑地下马冲洛邑行了一礼。

“姐...姐姐......我是不是闯祸了......”她声若蚊蝇地辩解着,却看众人个个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更不知如何自处了,只低着头。


洛邑气尚未顺的怒视着她,心里却还未平复方才被某人不经意撩起的涟漪。


她细细看她的眉眼,剑眉入飞、明眸亮烈、认真的时候像匕首一般薄而锋利的唇会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是她思考时有眉目的豁然开朗。

这样的她,或许是世家中鲜衣怒马的风流公子,或者是浪荡江湖中,以天为帐以地为床、纵马观花的多情剑客。*

这样的她,怎么会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呢?*

何为真,何为假?矫健的身姿,耀眼却不刺眼的神采,在这世间她不可能再错认成第二个人。

可是,可是她的那声姐姐,却是动摇了她一时的沉湎。

她呆呆地看着镐京,不由得走了神。





TBC


天青色,原为“雨过天晴”的天青,还是一种代表着光明磊落的颜色,“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周礼规定的君子六艺之一,射艺,分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项内容。

*处借用了后宫三千人中的一句对帝王的描写。



洛邑内心小剧场:

小孩子才做选择,不论是风流公子,霸气帝王还是问题少女,孤全都要。

(要叫姐姐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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